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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巽綠訪問錄

四月 1 , 2016  

東海大學第17屆政治系

時間:2015年9月24日,14:00-15:00

地點:高雄市教育局局長室

逐字:張誼如

整理:張運宗

 

充滿自由主義的校園

  我是17屆,1975年畢業,最後一屆的小班。要理解我對當年東海競爭力的看法,當然要看我為什麼選擇唸東海?

  我唸北一女時,一位東海的學姊來介紹東海大學,有一個漂亮的校園,一個自由開放的校園氛圍,在那個時代裡似乎是很難得的,所以我們沒有太多的猶豫就選擇東海。果然這所學校跟高中之前的教育截然不同。這是一個充滿自由主義的校園,開架式圖書館,還有非常多好的教授,包括美國交換來的老師,凡此種種在當時的臺灣並不多見。

  那是一個緊縮的年代,臺大哲學系事件發生後,政府對學校的控制非常嚴密。當時有兩個堡壘,一個是世新,創辦人成舍我是一個很有風骨的報人,被國民黨相對迫害壓力而不得不離開大學的一批人,包括《自由中國》的作者、臺大哲學系的教授,都跑到世新。另外一個堡壘就是東海大學,或許因為有一個外國的董事會,國民黨的手似乎還不容易伸進來。我們很像白紙一樣的進到政治系,理解西方是怎樣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政體。

  在東海的培育下,一些政治系的畢業生非常具有理想性格。1975年我畢業,但政治系畢業到底可以做什麼?我們也不曉得。那個年代好像沒有國會議員助理,選舉也很少。我們三個同學決定考國內研究所,林正杰考上政大公行所,賀陳旦到臺大政研所,我就選淡江美國研究所。我在美國所的同學的哥哥是《大學雜誌》發行人鄧維楨,他說,你們這些東海大學政治系畢業的人有沒有聽過黨外人士?有沒有聽過一本雜誌叫《臺灣政論》?我們全部沒有聽過,真的是象牙塔出來的。我跟林正杰說,我們在東海可以自由閱讀《自由中國》、《時代》、《文星》等很多有關西方民主政治的書籍刊物,我們嚮往西方民主,但鄧維楨說的雜誌我根本沒看到過,在外面也找不到。所以有一天,我們到政大公行中心的圖書館,詢問有沒有《臺灣政論》?想想當時真得非常天真,就直接跑到圖書館隨便找人問。圖書館管理員說:「圖書館沒有,但我個人有,可以借給妳看。」這個人就是陳菊。她畢業於世新圖書資訊科,當時做郭雨新的秘書,因為郭雨新要參加立法委員增額選舉,希望更多年輕人能夠加入。

  隨後,我透過鄧維楨的弟弟鄧維賢見到當時黨外人士的代表人物之一康寧祥。在老康的客廳裡,談的都是臺灣政治真正的現實問題,國民黨怎麼掌控權力,黨政軍警特怎樣控制社會。我覺得應該幫助這股黨外力量,雖然它們還很弱小,可是我們希望能夠建立起一點點制衡的力量。

  一路走來,東海影響大不大?當然非常大。我們自認為在東海學了很多民主政治,學習到一個國家政府應該怎樣以人民為本的運作,學習到言論自由,學習到人權的價值;凡此種種都是東海政治系非常獨特的教育。在東海四年的時間,我們有很多很好的老師,像李聲廷老師是《自由中國》的作者之一,杜蘅之院長是很優秀的國際法的學者,呂亞力老師從臺大來這邊兼課、教政治學方法論,當時的系主任蔡啟清老師從日本回來,還有廖勝雄老師和張玉生老師從美國回來,他們都帶進來一些新的想法。雖然老師們對當時的現狀無能為力,但是我們這一代不怕死,就開始幫助黨外。1975年我開始幫忙選舉工作,一直到現在,已經畢業四十年了。就我們人生的意義來說,東海整體自由的環境,對年輕這一段時間的價值的塑造,發揮了很大的影響。

 

人格價值的塑造

  我們常說一所偉大的大學並不是因為校園多麼大,建築多麼宏偉,而是這所大學創立的價值到底是什麼?一所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未來可以改變這個社會,改變這個世界,不管在任何領域裡頭,我們會使得世界變得更好。我覺得這是大學主要的目的。所以東海大學對我來說,培養的是一種利他主義的精神,我們大部分的人不會只想到個人,而會想到對整體好的事情。我們擁有開闊的胸襟,同時又很實事求是。我們做勞作,覺得很好玩、很快樂,做什麼都可以,沒有層級高下之分。東海當時的國際連結也非常密切,我們前面幾代的畢業生大部分都去了國外,很多人就留在國外做學者了,也有人出去創業;在國內要找校友還不太多呢!特別是政治系,其實領域非常寬廣,它沒有限定出路,媒體、報社、政府部門、外交部門、調查局,什麼都有。東海可貴的地方正在這裡。

  在全國的老牌私立大學中,東海當年是第一品牌,不僅校園好、氛圍好,有很好的師資,而且是非常的自由,這對一個大學生的涵養是很重要的。我從東海畢業以後,來到臺北唸淡江美國研究所,在都市裡頭一個小閣樓似的,即使走在臺大校園,覺得都是平的,我完全不能適應那種學習環境。東海到處是丘陵起伏,我們常常講情境教育有多麼重要,也就是說人格會被環境塑造的,不同的環境會培養出不同的內涵。東海擁有不一樣的氣質,跟當時臺中其他大學畢業生相比,這是東海,那是哪所學校,一看就會知道。

  我離開東海,參與多年的黨外運動,幫忙選舉、辦雜誌、創民進黨,從黨部秘書、主任,然後又做不分區立委,再到教育部,整個歷程的某些時段,我會再回到東海。譬如30週年我回到東海,或者政治系校友在各個領域都有很好的表現,我一直想如果大家能夠連結,對學校有所回饋,或對學校有所指引。對現在的學弟妹來說,看到學長姊的出路,看到很多很多的典範,就可以看到東海在人才培養的過程中,對於價值塑造的影響。

  其實17到30屆中間,這段時間我跟東海沒有連結,我回來再帶學弟妹的時候,應該是洪耀福(32政治)32、33屆開始。那時候可以感覺東海自認在中部是代表性的大學,所以在所有的改革運動中,他們不能缺席。可以看得出來,東海還是保有創校的自由精神。東海的學生在大的自由的環境裡,會有非常多的碰撞跟激盪,所以當大事發生的時候,學生自然會興起跟參與。

 

一般的大學

  東海創校十年後,培養出來的人才在社會各行各業的評價很高,那表示創校時期的辦學是成功的。當董事會撤出後,東海必須自籌經費而開始擴充。但要擴充到什麼規模呢?也許當年的目標是五六千人、七八千人,現在是一萬六七千人。我們可以分好幾個階段來研究東海的擴充,觀察延伸出來的系所有哪些?結構性的問題是什麼?可以確定的是,梅可望進來以後,東海越來越像一般的大學,創校以來的傳統特色很難維持了。

  王亢沛校長時期,我在教育部、立法院,他們會來找我談一些問題,跟東海的關係算是比較深。程海東校長時期,我擔任很多年的傑出校友評選委員,關係也算蠻密切。後來就比較中斷了。但整個過程看下來,大學開放之後,興起的學校相當多,東海、輔仁、淡江三個老的私立大學好在哪裡?輔仁、東海都不是某個家族的,都是公共的董事會,淡江也算是做到一定的公共化了,所以他們不會有董事會的糾紛。我在教育部裡,董事會陷入家族糾紛等問題的私立學校比比皆是,東海算是正派經營的私立學校。

  私立學校跟國立學校相比,私立學校要自己找經費、財源。東海沒有美國董事會的支持,全部財源要靠學費,所以經費不足,有一段時間就陷入困境,學校的發展、開拓就會慢一點。教育部的補助剛開始都是按照人頭計算,所以拿到最高補助的可能就是文化、淡江人數,因為人數比東海多。後來轉為競爭型的補助,東海的各個學院系所就不免要根據卓越教學計畫內容,開始找出自己在學術教學上的亮點到底是什麼?我總覺得東海是一所非常好的教學型大學,可能有某幾個領域可以做到研究型,但主體應該是一個成功的教學型大學。只是東海的經費始終沒有一個保障,每年都有一些缺口,學費不足以平衡,必須依靠教育部的補助、產學合作、在職專班等來擴大財源,才能夠經營下來。

 

創新的能量

  學校的定位要很清楚。要培養什麼樣的人才?這個人才將來進到社會的時候,他有什麼樣條件成為最受歡迎的受雇著?自行創業也可以,做開創者也可以,他具備了哪些條件?這些特質並不容易看出來,但我覺得這必須在大學裡慢慢累積的。

  新的時代出來這麼多大學,東海弱化的地方在哪裡?可能是創新的能量不夠。經歷六十年,如果我們回頭看東海,以前培育的優秀人才,或許到了國外,或許留在國內的各行各業,可能都到一定程度的年紀了,光環漸漸淡去了。那麼,社會怎樣評價今天的東海?我覺得東海光環慢慢淡了。為什麼?歸根究底是東海的創新力不夠,大家沈浸在舒服的大學環境裡,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壓力,也使得驅動力沒有那麼強。慢慢地,東海的招生在學生選校的評價裡,開始一直往下降,錄取的學生可能已經跟逢甲差不多了,也就越來越收不到中上的好的學生了。這是學校辦教育最大的隱憂,也是面臨最大的問題,更是競爭上的一大挑戰。

 

現代化經營能力

  除了創新力量不夠之外,東海的現代化經營能力不足。

  這幾年突然冒出一個亞洲大學,他是靠什麼手法把自己弄得很重要?第一是肯花錢,第二是號稱找諾貝爾級或世界級大師授課、設計建築,突出幾個領域學校的名氣就出現了。東海的校長們都是蠻紳士型的,但是東海現在哪個突出呢?

  東海的建築系以前也被視為最好的選擇,成大以外就是東海,從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回來的實做的傳統,培養很多好的建築師。自然科領域也有很多傑出校友,這些人都與學校直接關聯,但東海一直沒有辦法經營這個形象。在高雄的東海政治校友會上,校友聯絡室的人講,目前面臨必須到東南亞招生,輔仁或其他私立學校說得天花亂墜,對方就會問,學術上出過哪些人?東海可以講有哪些院士,而其他學校幾乎都講不出來。以前每一次的傑出校友遴選中,都會說這些大師級的重要學者專家應該有能力幫助東海,讓這個成就被大家看得到。畢竟東海對這些傑出的學者的培養是很基本、很關鍵的。

  東海有優勢,但是沒有發揮,我總覺得很可惜。一個大學不能夠像以前一樣,坐等學生自動上門,要讓社會了解我是如此的不同,你來了我這裡,你會有不同的未來。這就是現代經營管理能力,但東海相當欠缺。

 

國際連結

  在今日的臺灣教育裡面,通才教育是必要的,如果有好的師資、好的講座,學生還是會很喜歡。我們可以看到,現在很多媒體扮演通才教育的腳色,開到學校裡面辦個夢想驛站,廣受學生歡迎。但是在快速變遷的世界裡,我總覺得教育一定要跟世界接軌,了解世界的發展和脈絡,以及臺灣未來會面臨的挑戰與競爭,也就是說,要為未來準備人才。未來準備的人才,首重的就是一定要有創新翻轉的能力,從小就要讓孩子勇敢創新,自覺是可以改變世界。我們的教育不是再去複製一群沒什麼用途的庸碌之才,每一個人都要具備獨特性。

  東海一直自我感覺良好,每個老師沒有感覺到什麼競爭的壓力,可是校方的行政團隊已經看到問題了。以政治系為例,碩士現在很難收得到了,博士人數更少;不只政治系,很多系都面臨同樣的問題。當年不僅大學文憑氾濫,研究所也是過度開放,後來大家發現,唸跟不唸沒有很大的差別,畢業後不曉得做什麼。因此,大家開始往國外連結,東海原本在國際連結這一塊的基礎應該非常強,但是沒有好好運用。如果每個學院裡,一到兩個系所能做到國際學程,東海很快就起來了!但是大家沒有迫切感,我可以感覺到,東海的老師們在舒適的環境裡面,慢慢地變成比較保守了。

 

董事會的責任

  私立大學的發展誰要負責?我們看不出董事會對東海的有沒有一個願景?從創校到現在,董事會是否很清楚知道東海大學要為國家社會培養出怎樣的人才?這個願景必須講得很清楚,然後想盡辦法達到目標。但是從來沒聽說董事會做了什麼事情,說了什麼話。我跟東海董事會有比較多的接觸是在林振國時代,但其實他談大學談得很少。董事會沒有經常討論大學的目標與發展,這是一大問題,因為必須投入很多的資源,才有可能讓東海很快地跳升上來;至少成為中部地區最吸引人的一所學校吧,但是現在看不出來。一個大學的董事長或校長要為學校的願景負很大的責任,但董事會選出的校長,經常讓校友覺得不是最理想的人,這就造成很大的問題。可以說這個領導班子進入一個比較沒有競爭力的狀態,再加上紛爭,問題就更嚴重了。

  東海的傳統,從來沒有bottom and up的討論,這是結構上的問題。東海看似具有自由主義的學校形象,可是從來沒真正地開放討論學校的定位,然後Top down。往往都是到了最後逼不得已,才出現某些決策,而在學校發展的有些關鍵時刻,又有很多的人無的放矢。如果董事會無能領導,而個董事會又沒有任何轉型的生機,那麼東海是非常不樂觀的。

  董事會必須具備領導能力,並選出一個適任的校長,且得到董事會充分的授權跟信任。一個校長必須是一個好的經營者,然後能夠凝聚學校的向心力,能夠向社會說明東海的價值,學生走出去能夠面對世界的競爭。簡單說,東海需要一個魅力型的校長才能夠出現轉機,他必須面對東海下一個六十年的艱鉅挑戰。誠然,東海的起來不可能是校長個人事情,他需要一個傑出的領導團隊,各學院要有共同的向心力,用創新發想、國際連結、現代化行銷,以多角化經營東海,很快,三年,東海就可以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