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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炯朗談博雅教育到博雅人生

三月 1 , 2018  

東海大學博雅書院榮譽書院長

時間:2018年2月13日,14:00-15:00

地點:集邦科技

整理:張運宗

 

【編案】劉炯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電腦博士、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院士,2011-14年任東海大學博雅書院書院長,2018年禮聘為榮譽書院長。

 

 

共同生活的領域

 

  過去的大學教育都是較為狹窄地以學術領域作為教育範圍,所以有工、理、法、文、社等分類;另外一個是吃飯睡覺的宿舍。我們現在談的「博雅書院」則回歸英、美傳統的系統,營造師生共同生活,互相探討學問、培育共同興趣的地方。簡單地說,可以有一個二維的分類,如果X軸是「專業學術」領域,Y軸就是「共同生活」領域。

 

  「專業學術」的分類領域行諸多年,一個學期18週,每個專業課程每週2至3個小時的課堂學習,以及課餘做作業或計畫,眾人皆知,不必多言。除此以外的時間所參與的活動都能包括在「共同生活」的分類領域裡面,其中有幾個要項。第一,學習並不限於課堂的專業內容。共同生活的領域內也可以學習,有時也能開設專業課程,甚至比學術領域更專業也不無可能。學習的內容更可以橫跨不同領域,譬如可以從基本方法到宏觀角度來討論書法、宗教、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等等。

 

  第二,學習人與人的關係。中文系和資訊系可相互交流,老師、助教的生活經驗又會比學生多個幾年,生活在一起,就會產生不同的交流。不只如此,每個人的背景、嚮往不同,面對不同人的優缺點都是一種學習過程。

 

  第三,參與社會各種不同的活動。專業學院也能組成各種團體參與社會互動,但書院可以提供更多元、彈性的選擇讓學生參與社會、觀看世界。

 

  對我而言,學習是一天24小時的學習,是一輩子的學習,博雅教育和終身教育是同一件事情。書院4年的教育對一個人的影響很大,畢業後的影響更大。專業的學習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落伍,但沒有關係,專業的學習原本就是基礎、通才的訓練,如果還能又博又雅,就能夠一直走下去。所以,即使專業訓練我也主張「博雅」教育。但回到博雅書院的博雅教育來看,我覺得,一生受益不淺。

 

 

打穩打好基礎

 

  大一、大二應該奠定包括國文、英文在內的通識課程,同時打好專業裡最基礎的課程。我曾講過,大學四年教育中,如果通識不再是營養學分,每門課都是水準最高、要求最嚴,這所大學的教育已經成功一大半或者全部了。為什麼是大一、大二呢?原本國高中應該為博雅教育負起很大的責任,對於歷史、語文、藝術、宗教、哲學等等奠定良好基礎,啟發不同的興趣。既然臺灣當前的制度做不到,大一、二就該把學生該有的基礎補回來。

 

  但大多數的人認為這種教學方式在大型學校中難以成功,原因有二。一是「沒用」,這還是源於大家太注重畢業後立即就業的問題。產業和學校是一種微妙關係,其實大型企業都知道許多專業的知識或能力一定要進入職場才能學得到,例如日後進入APPLE做手機,難道大學裡能開一個「智慧手機系」嗎?學校會有專門科系培養董事長、總統、校長嗎?既不可能也不必要。

 

  大學校長和公司董事長、政府官員有相通之處,但也有所差異,我們受過怎樣的訓練而讓我們成為今日的這種人,而有不同的做人處事,沒有好壞之分。以最貼近的大學校長為例,選校長和專業並沒有任何關係,這是行政職,好的讀書人未必擁有好的行政者的心態。但是身為一位校長,他必定經歷過相當長時間的嚴謹學術訓練,知道學術的重要,知道尋求學術上之挑戰的卓越和困難,知道尊敬有學術的老師和學生,他是一位知識份子、讀書人、scholar、gentleman。

 

  任何事都有其來源,無論將學校和產業視作一條相通或不通的鏈結,我始終覺得大學教育要能建立專業基礎、做人做事、求知態度的方法。

 

  二是「沒趣」。趣味是在奠定基礎的過程中慢慢發掘出來,立即獲得的有趣往往是短暫的,經歷挑戰過程得到的有才是深遠的趣味,任何學問一旦深入了,美得不得了。

 

  我在廣播中講經濟學的行銷,從《論語》的「沽之哉」開始說起,一般的解釋是孔子在等待賢能者,我提出另一個看法,這是在等待好價錢,從而談起行銷學。行銷學有很多理論,4P(product、price、place、promotion)廣為人知,為什麼?因為聲韻學,我就大談聲韻學的「頭子音韻」(alliteration),然後指出4P的不足,及其作為理論框架的意義與價值。(參見劉炯朗,《大人的社會課》,〈跟孔子一起學「行銷4P」〉。)

 

  我的廣播是「我愛談天你愛笑」,出自舒伯特的名曲,盧前作詞的「本事」。我看到「盧前」總想該有個出處。後來google一下,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楊不服氣,就說「愧在盧前,恥居王後」,前句假話,後句真話。小時候只知初唐四傑,藉由網路深入探索,知道其出處,這就得到無窮的樂趣。

 

  任何學科偉大的學者都是「博雅」的,乃能和不同領域的人交談,甚至激盪出動人的火花。任何的課程、架構只是幫助學生建立良好的心態、觀念與方法。一旦建立起來,能「博」而「通」則「雅」。

 

 

專業和博雅是二維向度

 

  博雅教育限於人力、物力能否普遍到整個大學?面對類似的問題必須先釐清一個觀念,「博雅」教育的實踐場域該有多大?或多小?這確有討論的空間,以東海來看,我覺得博雅書院的教育模式可以作為一個實例,開始直接或間接地漸漸影響到全校。

 

  臺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畢業後找份固定工作有固定收入是很重要的事情,因此,學校教育特重或只重視專業領域。六十幾年前我進成功大學(臺南工學院)電機系,很清楚的目標,畢業後進臺灣電信公司,月薪800元;這在當時算是相當高的收入。現在的生活條件雖然相當緊張,但和幾十年前相比,真是大不相同。在一個繁榮的社會,文化藝術的發展必然比蓬勃。現在每個人可以依憑興趣找事情,或者大學畢業仍不確定興趣所在也未嘗不可,只是不能唱高調,須要先保障最基本的生活,所以假如想當電影明星,可以先去餐廳當服務員;想當藝術家,可以先當工程師等等。今日的臺灣大致上已經能保障一個基本的生活,支持著每個人憑著興趣找事情做,或許得到財富,或許得到聲名,可以確定的是,會得到快樂。

 

  如果畢業後就業的意義今昔不同,那麼今日的大學教育也就應該出現變化。在英、美國家有著不同的特色的學院,有的學院偏重體育、有的偏重文科、有的偏重理工,也就是說,綜合也好、分門也好,都是一種自然的發展。我覺得,教育不是做模子,而是提供一個學習的環境。我曾講一個例子,進大學接受教育就像吃自助餐,第一,可以選擇的種類很多,喜歡什麼選什麼;第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第三,能自由組合搭配。那麼,辦教育的人就要提供多元且優良的食物。

 

  回到專業的領域,我同樣主張「博」。大學的時候不須要馬上抓到方向,而要先把基礎紮好,研究所時才稍微專業一點,博士班更專業一點。專業和博雅是二維的向度,非但不是背反,更是一致的。同樣的,「博」和「雅」是分不開的,只要能「博」,看任何東西就能「雅」。我是學資訊的,但任何知識讀到後來都美得不得了,讚嘆於怎麼有人能想出、做出如此有用、如此美的方法。

 

  討論「博雅」,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不同程度的人在一起就有不同的討論與見解,但就像自助餐,個人吃個人的,一起討論又能得到更多的樂趣。我覺得大學教育就是大家在一起,一起讀書,一起尋找快樂,不能輕易地劃條線,強行區分彼此;線是畫不出來的,等畫出來時,才會理解到,這些線是沒有用的。

 

 

讀書的態度

 

  讀書的態度有幾個要點,廣泛的興趣、敏銳的觸角、廣度的探索、深度的探討、苛求的完美、謙卑的努力。

 

  我在成功大學學電機,火力發電、輸電、配電,再加上一點點最基本的無線電通訊、最基本的電子學。畢業後,當了兩年預備軍官後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電腦研究所。那是1958到1960年時,資訊科學剛剛起步,我跟著一位很好的教授,做碩士論文「電腦輔助教學」,那時電腦剛剛可以達到作為輔助教學的水平。我指出電腦輔助教學有幾個特色,一是Interactive,提問,電腦馬上答;二是Instantaneous,今天交作業,老師改好明天馬上還;三是Individualize,依據不同的程度給予不同的題目;四是Incremental,不是一股腦兒全塞進去,而是一點一點的給予回應。

 

  資訊的相關概念在半世紀前就已經出來了,但現在似乎有點反其道而行。現在大家常說的MOOCs,磨課師的特色是anytime、anywhere,且內容多元變化,但今日的磨課師其實和一本電子書、一部電影差不多,都是說與聽的單向模式。或許大家很努力地思考如何雙向、多向,但當聽者人數眾多的時候,就必然降低互動的可能性。

 

  為什麼我會從電機轉到資訊?其實兩者沒有什麼不同。我非常感恩大學四年的教育,1952到1956年,讀書的習慣、讀書的態度、讀書的快樂,我都得到良好的訓練,當到美國MIT時毫無困難,仍是同樣態度、同樣的方法。

 

 

提問、探查、解惑

 

  2005年我開始在電台做節目,出了12本書,其實這都是我的讀書筆記,涵蓋各種層面,各種問題。學問到最後一定都是互通的,我沒有一天的生活能離開網路,一個人不可能懂那麼多的問題,但有網路就能查。這是一種「博」而後能「雅」的學習態度。

 

  我的名字「劉炯朗」,有回寫了白字「朗朗上口」,應該是「琅琅上口」,但為什麼是「琅」呢?以前我沒想過,現在養成一個習慣,一個字詞、成語只要不懂意思或不知道出處就馬上google,「琅」是玉石相碰之聲,清澈好聽。

 

  還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唐代詩人李賀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這是很好的上聯,下聯呢?宋代石曼卿對出「月如無恨月常圓」,甚是有名,而這句下聯很容易讓人想起蘇東坡的「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但語出蘇東坡嗎?證據何在?或許因為蘇東坡名氣大而如此認為,但只須google一下,原來石曼卿比蘇東坡大了四十多歲!當然,未必是蘇東坡抄石曼卿,但很難相信石曼卿抄蘇東坡。在探查的過程中恍然大悟,就是一種樂趣。

 

  Google是制式的放大鏡,你有一分知識,它能放大成三分、五分;但你有O分,它就沒法子幫你放大。現在學生學科學、數學要背的,因為考試要考;學國文不要背的,因為考試不考。但我認為,數學、物理不要背,只須理解;國文、英文要背,背熟了才能成為你的一部份。有人認為網路什麼都能查得到,何必背?試想,我和幾位朋友吃飯,席間忽然想起李白的「將進酒」,這時有人說:「我google看看,唸給你聽。」興味必然大減。如果是隨口吟出「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必添雅興。

 

  無論讀書或上網,提問、探查的過程就是學問的功夫,遇事必疑,因解惑而快樂就是學問的態度。學習是一種習慣,只要習慣養成了,很多東西就不須要老師教了。

 

 

博雅、讀書、人生

 

  現在大家常討論國高中教材裡文言、白話的比例,其實從讀書的態度、方法來看,文言、白話沒有分別,中文、英文也沒有分別。我能理解教育部有責任畫一條線建立標準,其實好的文言文只佔30%也不錯了,如果不好的,即使80%又能怎樣。不是比例的問題,而是優劣的問題,更何況高中生3年內唸數十篇古文,其實不夠的,只是一種啟發,提供探索的開頭。

 

  我們可以發現,好的白話文章很多,但能得到共識認可者則不多,因為各家有各家的看法。這就提醒我們,現在傳誦的古文是經過一個非常民主的過程選出來的!韓愈寫過多少文章、蘇東坡寫過多少詩詞,為什麼傳世吟誦者不過幾首?為什麼400年下來西方還是在讀莎士比亞?時間的汰選、無數人的參與正是最民主的過程。

 

  另一個反對文言文的原因歸諸考試。文言文確實有些字比較冷僻不常被用,而老師偏偏最愛考這類的題目,所以問題的癥結點是,考試是為老師而考,並非為了學生。假如不考,碰到不認得的字,google一下,理解即可,學生就沒有壓力了,也能回歸欣賞古文的樂趣。梁啟超說過,讀李商隱的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著。拆開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来。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鲜的愉快。」(《飲冰室文集》,〈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现的情感〉。)

 

  一個人不可能任何事都喜歡,但學問是相通的,莎士比亞說過「這些文字遊戲就像在一場語言文字的盛宴上,偷了些剩菜殘羹。」(They have been at a great feast of learning and stolen the scraps. William Shakespeare, ”Love‘s Labour’s Lost”.)每個人都撿一點點,最好的文學家也是撿了一點點。艾略特說過:「不好的詩人用『借』,好的詩人用『偷』。」(Immature poets imitate; mature poets steal. T . S . Eliot, ‘Philip Massinger’.)讀書就是欣賞他人的文字然後變成自己的。

 

  我喜歡寫對聯,曾贈好友龍應台「只應天上有,瑤臺月下逢。」上聯出自杜甫「此曲只應天上有」,下聯源於李白「會向瑤臺月下逢」。十個字沒有一個字是我自己的,但通了,這是讀書的快樂,正如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所言「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現在的人反對背誦,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如果不懂,背又何用。不懂音樂的人能懂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在說什麼嗎?但一聽到開頭四個音就覺得很好聽,愈聽到後面就愈有自己的想法。

 

  終歸一句,能「博」則「雅」,就能看出美來。讀書如此。人生如此。